尔雅 | 看见欲望的脊背和寂光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怨敌。

 

三岛由纪夫认为作家不能摆脱作品的世界而存活。1970年三岛由纪夫切腹,可以说是一场有预谋的、辉煌的。而这行为关系至三岛作品或其人生中三个重要的关键词:毁灭、美、男性。而前两者无疑是《金阁寺》的重要主题:如何以烧寺这毁灭性的举动,去追寻美的真义。《金阁寺》被文坛誉为最能体现三岛美学的最高之作正源于此。



 

小说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然而这是三岛惯常的手法,并不特殊。1950年,一名年轻僧侣纵火焚毁。三岛以此事为材。主角是一位年轻僧人,体弱、口吃、内向。父亲临终之时送他往金阁寺,并教他金阁为美的象征。后来他每天看金阁,战乱前后,逐渐发现金阁之美。进大学后,他结识柏木,并因他的缘故而与女人交沟,感到世界强烈的无力感。后来不能与母沟通,好友鹤川死去,与师父关系恶化,逐渐认真世界本质,便有焚寺之举。三岛由纪夫借年轻僧人的惊天举动,展现自己强烈的美学意识。在密集而精彩的的第一章中,我们已经可以对整部小说有概括的理解。结巴,是沟口最重要的特征,同时隐喻其被世界所拒绝——如果世界是由语言秩序所构成,他的失语便是一种先天的被遗弃。然而他与《假面的告白》中的瘦弱男子不同,沟口深懂拒绝“拒绝”。在小说里,这个结巴僧人最终所展现的不是自卑,而是一种来自“反抗的骄傲”。在《金阁寺》的第一章中,作者先写的不是金阁寺的“悲剧”与“超然”之美,相反是属于沟口的两段往事插语,正是以这两段插语,作为他骄傲的依据。

 

两段插语:美与崇高的倒错

 

第一段插语是关于沟口的中学前辈。在他念中学的时候,五月的一天,就读于舞鹤海军机关学校的一个中学老前辈请假回母校。他拥有《金阁寺》里罕见的年轻英雄形象:晒得黝黑,从深戴的制帽帽舌下露出挺秀的鼻梁,从头到脚都勃勃有生气,一派英雄的气概。他是军人,而且英气勃勃,因此深受同学欢迎,瞬间成为学校的中心,军人的崇高,使沟口又羡慕之馀,妒忌更甚。沟口刻意不仰望他,并不以之为崇高,更在凝结了前辈的美的象徵的短剑上,深深地划了两三道难看的刀痕:把崇高丑化,毁灭的骄傲。

 

另外又想起了自己幼年的暗恋对象有为子。她年轻,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是医院的看护,后来与一位宪兵私通,有了他的孩子。沟口曾看见他们的秘通,惨被羞辱。后来沟口诅咒她,咒语灵验,她被人追捕,更被迫背叛那宪兵。这时三岛有这样的一段描写:


她的眼睛的后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说,彷彿看见绝不让我们独自存在而主动地成为我们的同谋和见证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须死灭。为了我能够真正面向太阳,世界必须死灭。


现实世界,不容一个结巴、失语的人参与,然而又要强力的渗透至他本人的生命之中。要挑战这种秩序和他人的眼光,便必须以毁灭作复仇。复仇前的决绝,化为有为子的脸:


有为子拒绝的脸:尽管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带著新鲜而娇嫩的色泽,但是成长在那裡已经停止,沐浴著不该沐浴的风和日光,突然暴露在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横断面上,画出了美丽的木纹。只因为拒绝,它就被发落到这个世界上来。


有为子无宁是沟口对美的体察的幻影。这两段插语被安排在沟口接触金阁之前,相当重要的展示毁灭、反抗与美的关系。美,首先建基于不和谐——甚至是怨,之上。

 

反抗的姿态:站着的金凤凰

 

因此,美本身实际上是存在于反抗的姿态之中。第一章三岛花笔墨描写金阁寺细致又矛盾、充满错致意味的建筑特色后,最后把焦点放在寺顶的金凤凰上。他说:


这只神秘的金鸟,不报时,也不振翅,无疑完全忘记自己是鸟儿了。但是看似不会飞,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别的鸟儿在空间飞翔,而这隻金凤凰则展开光灿灿的双翅,永远在时间中翱翔,时间拍打著它的双翼。拍打了双翼之后,向后方流逝了。因为是飞翔,凤凰只要採取不动的姿势,怒目而视,高举双翅,翻卷著鸟尾的羽毛,使劲地叉开金色的双脚牢牢地站稳,这样就够了。


站立的姿态,坚决的雄性的对抗精神,拆解了时间的洪流,相反以瞬间的,如烈火的燃烧,拒绝恒常与秩序,以尽力消解现实的悲剧。在毁灭美的过程之中,重新把美拾获。金阁寺作为战后消失之中的传统美的隐喻,在这裡有一定程度上的暗示。但更重要的应是这毁灭动机背后的哲学命题:即如人是审美的生物,而美又是摇曳难捉、忽远忽近,但却不住扩散,它让人向往之的同时却背弃人类,倒不如以毁灭美的方式,去创造另一种的绝望之美。



 

欲望的脊背、骨的决心

 

在第十章中,作者终于全面理解金阁寺之美:


细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它尽管梦想着完整,却不知道完结,被唆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预兆联系着预兆,一个一个不存在这里的美的预兆,形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原来就是虚无的兆头。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结构。这些细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时,各自都蕴含著虚无的预兆,木质结构尺寸比例精细而纤巧的这座建筑物,就像璎珞在风中飘荡似的,在虚无的预感中战栗。


我们共同追求美,听到美的回响便信以为真;我们看到的只是欲望的背脊,一种以拒绝为真义的魅惑。而当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应以美为生,在虚无、不安与战慄裡,便以化为白骨的决心毁灭之。而这份决心,正是三岛心中的男性的刚强之美。面对世界的桎梏,天生结巴,丑陋,体弱,母亲贫贱,父亲早夭,师父庸俗的一个瞬间,沟口或许正因为反抗而被惩罚。但文中最后却一反三岛对死亡迷恋的常态:


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展现出贯通全篇的强劲的反抗之力。焚烧,使三岛美学得以确立并且圆满起来,最后也让自己和读者看到了寂光——由寂静的真理而发出的真智的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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