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简中国史》连载之三：神话、历史与民族精神

《至简中国史》连载之三：神话、历史与民族精神

弘亿

第二章　神话、历史与民族精神

在文字出现之前，人类的历史靠口口相传，谓之传说，比传说更古老的传说，则成为遥远的神话。

神话传说时代和三皇五帝时代，共同组成了我国历史的鸿蒙时期。

人类社会能够结成大规模共同体，靠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神话。神话讲述的是文明的起源，它是一个民族童年的梦境。我们研究神话，一则是为了考据包含在其中的史实因素，二则是神话反映出上古先民如何看待世界与人生，反映出民族幼年时期的精神。这种精神，沉淀进民族文化基因，至今还在我们的血管里奔腾。

神话：民族心灵最深处

一个成年人，无法记得自己的婴儿时期。与之类似，华夏族幼年时期，由于极为久远，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已经渺远难辨。所幸，还有代代流传下来的神话，可以让我们一窥华夏族幼年时期的心灵状态。

中国上古神话传说，既包含着历史的内核，也折射出上古时期的民族精神。

神话是一个民族对自己生命史前状态的追忆，是对自己文明出发点的想象。神话对一个民族的意义在于，它包含了这个民族对生命创造与文明创造的最原初理解。因而神话是民族精神最集中、最本色的反映，是集体意识的表现，它可以折射出一个民族最原始、最基础的思想和生活，故，神话可谓一个民族历史、文化的缩影，存在于民族心灵最深处。要认识和剖析一个民族以及这个民族文化的真正本性，神话是关键命脉所在。

弗洛伊德的学生、德国心理学家、《周易》的推崇者荣格说，一个民族，如果“失掉了神话，不论在哪里，即使在文明社会中，也总是一场道德灾难” 。

强盛文明的言说

翻开中国上古神话，一派强盛的生命力澎湃而来，如大海潮音，如狮子吼。中国神话的核心在于创造文明。

在古希腊神话当中人类文明所有的一切，比如火、文字、医药、车船等等，都是神赐予的。而在中国神话中，这些都是由半人半神的人类英雄所创造。这些英雄死后，中国人以感恩的心态，崇敬、祭祀他们，尊他们为神。这就是中国人的神——他们是创造文明的英雄。

人类历史上，出现过数千个以上的民族，但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具有创造文明的能力，华夏族恰是其中之一。华夏族的文明原创力，生生不息，绵延至后世。考察历史史实可知：创造力与学习力兼有，是华夏族的特点之一（相比之下，日本民族学习能力和在他人基础上做优化的能力很强，但原创力却几近为零）。

传说中，燧人氏钻木取火，有巢氏创造房屋，神农氏发明医药，后稷氏创造农耕，黄帝发明衣裳、弓箭、指南车，鲧发明了筑城术，黄帝的妻子嫘祖发明了养蚕织帛，仓颉创造出文字，蚩尤发明兵器，伯益发明凿井，奚仲发明车辆，共鼓、货狄发明舟船，夷发明了战鼓，伶伦发明了音乐，隶首发明了算数……

其中最典型是伏羲画八卦、神农尝百草的故事。

伏羲的故事，是说燧人氏教会人类用火熟食以后，人民不再茹毛饮血，伏羲氏教民“结绳为网以渔”，进入渔猎时代。但是人们仍不晓得风雨雷电的气候变幻，不知道如何应对各种凶险灾难。伏羲仰观天象，俯察地理，思考冥冥之中的哲理。而后，黄河中跃出龙马，背负“河图”，洛水中游出神龟，背负“洛书”。伏羲根据河图洛书的启示，领悟到宇宙乃由阴阳两种根本性力量组成，根据阴阳的不同组合，画出八卦，来象征、指示、预测宇宙间各种现象。实际上，八卦，可以理解为上古时期的生存预警符号系统，人们根据八卦的指示，躲避灾祸、延续生存。

神农尝百草的故事，是说神农氏为了医治人间疾病，尝试各种植物，逐渐总结出中药。而神农氏最后也因为误食毒草而死。神农尝百草，很可能是对真实历史的一种临摹，这反映出中医的起源。

上古神话显示，中国人对死亡并没有颓废、恐惧心理。盘古开天辟地，使命完成之后，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他死之后，身体复归于大自然，化成世间万物：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道路，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

中国上古神话充满了人类征服自然、生命意志战胜诸神的理想。

大禹治水，讲述的是劳动征服自然的故事。这一传说在全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传说中极为特殊。，反映了远古某个时期人类在遭到毁灭性洪水劫难之后，遗民再生，人类终得重新繁衍。很多民族的神话传说当中都有洪水。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多是人类躲避洪水，被洪水吞嗜消灭；以色列犹太民族所传下的《》中也记载有上帝发下洪水灭绝人类，只有诺亚造出方舟才拯救了世界各种生物。中国的洪水神话传说最特殊，最后是以人之力制服了洪水。

大禹治水的传说，经过学者们的考证，已经可以确认为信史。夏朝或夏朝以前，中原大地上曾有多次洪水泛滥。甲骨文当中的“昔”字，会意结构，意为洪水之日。

再如后羿射日的故事。后羿是东方沿海部族的领袖，传说是弓的发明者。当时，天有十个太阳，酷烈炎热，民不聊生，地上猛兽虫蛇残害人类。后羿挽弓射落9个太阳，只留下1个，又斩杀巨蛇、鸷鸟“大风”、喷水吐火而声如婴儿的怪兽“九婴”之类，人民得以安居乐业。这个故事代代流传至今，江苏射阳县，即以此命名。

古代神话描述过祖先们的整体生存危机，而结局是最终渡过了生存危机。

火神祝融氏与水神共工氏开战，共工氏战败，怒撞不周山天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人类即将在崩塌的天地间灭亡。在存亡的紧急关头，女娲炼成了流质五色石，补全了天地。从此，天地之间生成了灿烂霞光。女娲又以巨石顶天立地，顶平了天地四柱，吸干了洪水，擒杀了黑龙，人类又重新开始了生命的历程。

中国古代神话，展现出祖先永不屈服的强力意志。

例如精卫填海的故事。炎帝的女儿，到东海游览不幸溺死海中。但她死后，精神化做一只鸟，名叫精卫。精卫鸟每天衔着“西山之木石”，填向大海。

这一悲壮精神，已成华夏族灵魂的深层次元素。如明朝末年，顾炎武赋诗道：“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顾炎武生活在被异族征服的亡国之痛中，乃以精卫精神自励。

夸父追日的故事，说的是天下大旱，夸父族首领为了缓解旱情，想要把太阳摘下，于是开始逐日、和太阳赛跑，在口渴喝干了黄河、渭水之后，在奔于大泽路途中渴死，手杖化作桃林，身躯化作夸父山。

中国神话中的神祗，往往是真善美的化身。盘古、神农、大禹、夸父等人，都是牺牲奉献型的英雄，为了公众利益，奉献出自己，而实现人神之际的生命升华。

这些神话大都是在春秋战国时期被整理成文字，其中固然包含了“后人”的加工，但其内容则流传自远古。从历史角度来说，神话毕竟是神话，当然不能全信，但是应当意识到，它也包含着很多史实的因素。例如神农尝百草的故事，被现代基因学研究神奇的“证实”了。

2011年6月21日的《新民晚报》报道，，对现代中国人群的基因调查显示，中国人对“苦味”最敏感，这种“苦味基因”可以辨识食物是否有毒。

李辉的研究指出，一个名为“TAS2R16”的苦味基因表达于人体舌头细胞内，这个基因在所有味觉基因中对毒性的识别力最强，而中国人群的“TAS2R16”基因显现出超强的能力，使中国人普遍具有非常敏感的苦味感觉，能够通过味觉判断食物是否含有毒性。研究发现，中国人“苦味”基因突变的自然选择出现在5000至6000年前，与传说中的“神农尝百草”大致处于同一时代，因此可以证实，所谓的“神农尝百草”确有真实的历史环境（并非指神农氏个人，而很可能是当时整个部族开始大量尝试野生植物）。李辉的这一研究成果已发表于著名学术杂志《人类生物学》上。

中国人“苦味”基因的优势，使古代中国人的食物种类远超过欧洲，中国人口数量也超过欧洲，这也许是中国创造出灿烂文明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1982年，考古学家尹达先生为《史前研究》杂志创刊写了一篇文章，文章题为《衷心的愿望》，这也是他最后的学术论文。他认为，考古学的发展已经充分证明中国古代的神话和传说，有真正的史实因素，切不可一概抹杀。

发现华夏族的性格——中日神话对比

民族精神有两个核心特质：一是恒定性，二是独特性。恒定性指的是历久不变之处，独特性是区别于其他民族之处。因此，独特性往往需要通过对比来发现和辨认，既辨认出对方，也辨认出自己。

日本可以作为一个参照。

日本神话有浓厚的罪恶感因素，与之相应，日本的神多与疑心、复仇、惩戒、罪恶感有关。

日本创世神话，是说兄妹二人（大神）结为夫妻，生下了数十个后代（诸神）。但火神出生时，因炙热烧死了母亲，父亲乃用“十拳剑”将其杀死，其尸体化作日本的山川地貌。其中，儿子烧死母亲一节就有浓厚的罪恶感色彩，充满了邪恶、不祥和报复的意味。

日本神灵速须佐之男命是一个充满猜疑和仇恨的神。他向大乞津比卖神乞求食物，对方从嘴巴、肛门和鼻孔中取出各种美味，做成食品送给了他。他却认为对方有意给自己脏东西吃，而把对方杀死，其疑心之重可见一斑。此外，他还大闹高天原（天宫），毁坏田埂、填平沟渠，在大常殿上拉屎，毁坏织女的机房，把天斑马剥了皮扔进机房里，天衣织女受到惊吓，梭子触击阴部，竟然死去。

创世兄妹夫妻二人最后也反目成仇。丈夫在地狱中看见妻子浑身是蛆虫，惊吓逃跑，妻子觉得受辱，派黄泉军追杀。

中国神话中对主角的描述，多是赞扬、肯定其劳动、牺牲、奉献和宏伟的理想，而日本神话中的神灵，有强烈的欲望，为实现欲望，不惜用战争手段。

如天照大神得知人世间还有一片沃土，世俗世界还有其他的神灵在统治时，她认为这无疑是对她神圣的一种亵渎。于是下令，平定“苇原中国”（即日本国土）。而八束水臣津野命神看见出云国国土狭小贫瘠，便用绳索将北门佐歧之国、北门良波乃国等拴住拉了过来，与出云国连在一起，以便壮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的神话，表现出中国人要制服暂时还无法制服的自然力量的愿望和决心。日本则没有此类看不见结局的神话，他们要求速见效。

中国的国土空间极为广阔，因此创造出许多巨人的神话。而日本空间相对比较狭小，神话往往奇丽细腻。

与中国的文明原创力不同，从历史上看，日本人在细分领域内可以精益求精、不断优化，但在基础性、方向性、宏观性领域，日本历史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原创力。这种从民族基因最深处流淌出来的特点，即便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我们仍然能够观察、感受到。例如在经济领域，虽然日本是世界第二大经济国，但却缺乏重大创新，因此每当重大工业技术和商业模式革命兴起，它总是落后一波。

在本书写作时，在最前沿的移动互联网领域，日本已经落后于中国这个一度比较落后的国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