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丨他们为何与社会无缘?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一个私家侦探受命调查中年男子根室失踪事件,在追踪的过程中,现代都市的高压、残酷和物质化,使得侦探最终失去自我,由追踪者变成了都市的逃亡者。这个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来自日本作家安部公房的小说《燃烧的地图》。时过境迁,到了2010年的夏天,相继曝光的多宗老人失踪事件一时轰动日本,由此催生了NHK的著名纪录片《无缘社会》。

 

  在中文里,“无缘”意思是“人与事物或人与人之间没有碰到一起的可能性”;在日本辞典里,指的是“没有亲人,没有关联”。那些孤独死去、无人认尸的人,就是“无缘死者”。2008年,NHK曾对全日本共1783家公共团体进行独自调查,获知这一年里有32000人“无缘”死去。

 

  这些人如何逐渐与社会失去关联,最终孤独死去?NHK希望将现代社会那些不受关注的“他者”的生存状态呈现出来,引发同对社会的反省和思考。



 

  那些人无缘死后,尸体由各地行政部门火葬并埋葬,随身物品还由相关部门保管数年。死者的信息会发在《政府公告》的启事里,但只有短短几行字而已。NHK的记者根据这短短几行字,在行政部门与社区居民之间来往,还奔赴好不容易得知的死者的故乡。

 

  在死去的大森君的公寓里,摄影师安静地拍着屋内的环境,仿佛大森君临死前最后的环视。连同录下的,还有在屋内听到的各种声音:风吹树叶的声音,过往自行车的刹车声,唧唧啾啾的鸟鸣声……“那古代仕女装束的日本娃娃,想必是眼睁睁地看着这男子死去吧。还有眼前的大杯子里这把孤零零的牙刷,男子临死前一定也能看到的吧。”在NHK特别节目录制组采访手记《无缘社会》一书里,一记者这样写道。



 

  每次出现场,录制组成员都做好了吊唁的准备,他们带着佛珠和念珠,最后总会双手合十进行祈祷。几次到大森君的公寓采访,记者出来后都会看到院子里那只流浪猫,对视几眼后便各自分开。到后来,这公寓要求被拆除,记者回到公寓现场,再没有见过猫的踪影。

 

  摄制组的其中一个记者曾是当地刑侦科的专职记者,按照过往经验,刑侦科发现不明尸体时,一般会猜测是一起刑事案件,若调查发现不是时,又取消立案。记者由此萌发一个无奈的想法,要是让那些无缘死的人,也牵涉到刑事案件,会不会好一点?起码能说明他有社会关联,而实际上他们根本无人理睬。

 

  记者调查发现,在东京无缘死的大森君,其实每年都会往家乡的寺庙邮寄香烛贡品费。因为他的双亲都葬在寺庙的坟墓里,他也想日后能葬在那里,可惜最后落下了无人收尸的地步,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其实,那么多无缘死的人都有亲属,只是没人来认领遗体。于是,无缘死也催生了一些新的行业。比如特殊清扫业,他们受托于行政部分,专门代替家属整理遗物。从业者们将死者去世的场所称为“工地”。记者跟随他们到过一个特别的“工地”。那公寓里原本住着一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当老人相继去世后,儿子也突然失踪了。在房间的佛龛里,清扫人员发现老人的骨灰被遗留下来。清扫人员找来快递公司,将这骨灰邮寄给接收的寺庙。在快递单上,寄件品名一栏写的是“陶器一个”。这些无人认领的骨灰,寄到专门接受的寺庙后,被安放在骨灰堂。骨灰堂两侧的墙壁,都有一格一格如同更衣室内的小箱子,这里被住持比喻为“公寓坟墓”。也有遗体被送往医院,成了“志愿遗体”。在中小城市的医院,仅靠生前同意捐赠的遗体,无法满足医学生实习所需,就会接受这些无缘死者。

 

  “代亲属”,是在无缘死背景下成立的非营利组织。这个组织代替亲属来与行政部门、医院、护理、殡仪公司等打交道。对退休后孤单处境的担忧,让越来越多的人成为这一组织的会员,甚至还没退休就已签好了合同。“纽带之会”也是类似的非营利组织,他们在会员死后执行相关的礼仪和手续。据负责人表示,会员多是女性,她们对自己的健康更在意,也对未来更加担忧。会员去世后,非营利组织会将他们葬在公共墓地。若山女士是那里的会员,她常常去公共墓地看自己预定的墓地,每次都不忘将周边的垃圾捡掉。“死了之后还是干净的地方舒服啊,所以不把这些垃圾捡起来,好像怪对不起他们似的。”



 

  单身、不婚、少子之类家庭形态的改变,给无缘社会火上浇油。一位一直研究单身化的专家说,在日本的社会体系中,家庭是第一位,其次是企业,最后才是公共保障。“首先,有家庭中互相帮助的家庭安全网,然后有所谓企业保证雇佣、支付稳定工资的企业安全网,更进一步还有社会保险的公共安全网。”而不婚率的上升,导致家庭安全网的弱化,而非正规雇佣的增加也在削弱企业安全网,到最后社会保障的不完善,人如何安心的活、安心的死?

  

  “我太累了,想休息。”独具老人藤田君在写下这张纸条后,吞下大量安眠药企图,幸亏被正好赶到的护理助手发现,才捡回了性命。记者在高砂住宅区进行的调查发现,86%的独居老人在65岁以上,而独居的原因中,56%的是配偶死亡,20.8%是子女独立,15.2%是未婚,8%是离婚。



 

  很多老人为不想给儿女添麻烦,选择了独居。当然也有很多老人从老家来到大城市与子女生活,成了“靠儿老人”。记者来到九州最南端的大隅镇,发现在公共墓地,很多墓碑横倒在地,骨灰也不见,原来很多老人因离乡去往大城市,不得不将祖辈的骨灰也一同带走。但他们适应这样的生活吗?一位在城市当过“靠儿老人”、后来又回到故乡的老人,将她在城市生活的日记给记者看。“寂寞。真对不起女儿。我想早点回去了。”“洗衣服、收拾屋子,女儿都干完了。真对不起她。孤零零的。我想回去。”对不起女儿这样的话,在老人三年多的日记里几乎每天都会出现。

 

  在独居老人小林女士的屋里,记者感觉不到一个老年妇女应有的生活气息。丈夫二十年前去世,女儿结婚后住在公婆家,一年联系三四次。半年前还在工作的她,被公司要求提前退休,只能靠救济金生活。一个人待在屋内无事可做,她便做起了人偶,以此打发时间。那些人偶,只要提前输入指令,即生日日期,到那一天,它便会向她祝贺“生日快乐”。

 

  没有关联的社会,各不相干的社会,就是无缘社会。这里的“缘”,可分为与家人的血缘,与故乡的地缘,与公司的职场缘等,但这些缘正慢慢丢失。那些无缘死的人,据记者追踪到他们生前或退休前的公司,通常发现他们都是安分守己之人,甚至有人二十年不迟到不缺勤。然而一旦退休,离开公司,职场缘消失后,一下成了形单影只之人。


 

  NHK的纪录片播出之后,网上掀起了一阵关注无缘社会的热潮。出乎意料的是,对无缘死的恐惧情绪在三四十岁的年轻群体中蔓延开来。


  “这就是将来的我自己。”

  “将来,保不定我也会走同样的路。”

  “我是无缘死预备队吧。”

  “无缘死,20年后的我自己。”

 

  年轻人的压力越来越大,再加上这是一个“任何人不与别人打交道也可轻易独自生活下去的时代”,也加剧了无缘死的发生。而且,日本社会不断出现“家里蹲”,这些本来在职场活跃的三四十岁年富力强者辞掉工作,不上班地过着自闭生活。失去工作关联的他们,“如果无法构筑起近邻交往的地域关联,便会愈加鼓励,很难恢复原先的纽带和关联”。一旦失去关联,“就会钻进觉得社会没有自己容身之地的牛角尖,从而被逼得向死亡之路走去”。

 

  上文提到的若山女士,去公共坟墓看自己的墓时,有过一阵沉默。当时记者问她在想什么,她回答:“至少在天堂里,我不想这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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